王辉说:“受害者强调的是无力感顺配网,幸存者则强调在灾难中重生。”
文丨新京报记者吴瑜
视频丨新京报记者吴瑜 刘鑫
编辑丨陈晓舒
校对丨李立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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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“英菲尼迪车祸案”当事人王辉。新京报《剥洋葱》出品
如果没有15年前的那场车祸,王辉和丈夫,还有他们的双胞胎女儿,应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。
事故发生的那天是母亲节,他们原本计划好好庆祝一番。2010年5月9日凌晨,北京朝阳区建国门外大街永安里路口,随着一声巨响,所有对未来的憧憬戛然而止。
一辆黑色英菲尼迪轿车高速闯红灯,猛烈撞上正在等待通行的白色菲亚特,巨大的冲击力将菲亚特撞击得只剩一节车厢。事故导致菲亚特车内三人两死一伤——王辉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不幸离世,而她本人重伤致残,余生与伤痛相伴。
肇事者酒驾、超速、逃逸,以及受害者夫妇北大清华高才生的身份等因素,使这起车祸迅速引发社会震动,舆论对醉驾的声讨达到顶峰 ,也直接推动我国醉驾入刑立法的进程。
2011年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(八)》正式将醉酒驾驶纳入刑法范围。同月,肇事者因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。
事件在法律层面得以完结,但对王辉而言,接下来的14年是一场更漫长的身体和心理的重建。她经历了十几次手术,从仅能活动手指,到重新站立、行走;她一度自我封闭,现在已走出伤痛,致力于帮助更多有类似经历的人。
“曾经我是受害者,现在我是幸存者。”王辉说:“受害者强调的是无力感,幸存者则强调在灾难中重生。”
以下是王辉的自述顺配网。
事发现场的监控录像。 图片来源:北京电视台《档案》栏目
充满希望的家庭瞬间破碎了
我是后来看监控视频才了解事故全貌的。
2010年5月9日凌晨,我的小女儿肚子疼,我们夫妻俩带她去儿研所看病,回来的路上,等红灯的时候,一辆车从后方撞过来,我们的两厢车被撞得只剩下一厢。
事故使我的爱人和双胞胎小女儿永远离开了我,我也身受重伤,浑身13处骨折,心脏挫伤,腿被截走5厘米,颈椎也被植入钛板,靠各种手术活下来。
警方后来证实,肇事司机醉驾,且超速驾驶,酿成车祸后下车逃逸。开车前,他在酒吧里喝了两轮酒,撞向我们的时候,车速接近120千米每小时,且无刹车痕迹,当时他根本没有看到前方的车。
一个原本充满希望的家庭,瞬间破碎了。我们夫妻双方都来自普通家庭,一个考上了北大,一个考上了清华,父母把我们培养出来很不容易。我的爱人陈伟宁离世时才34岁,小镇做题家出身的他,当时在外企做到了总监级别,我们的双胞胎女儿也才刚满6岁,可爱又贴心。事故发生的那天是母亲节,我们原本计划好好庆祝一下。
这起车祸在当时反响很大,引起了大众对酒驾的舆论讨伐,推动了醉驾入刑。同时,它也推动了中国代驾行业的发展,在此之前,酒后代驾服务并不普及。
王辉、丈夫与小女儿珠珠的合照。 受访者供图
“几乎是重新拼接起来的”
我是写过遗书的,把女儿托付给发小和亲戚,最后,我决定活下来。
最重要的原因是,我不想让我的大女儿成为孤儿,她需要妈妈的陪伴,哪怕是一个残疾的妈妈。我的父母也一样,事故已经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,如果我再离开,他们也没法活下去。
事故发生后的那一年,我的大女儿去了南昌上学,由大姑大姑父帮忙照顾。我在医院做康复,我的父母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小屋,在那做饭,再送到医院给我。我全身的肌肉都萎缩了,我的妈妈需要每天给我做按摩,一次几个小时。
我清楚地知道,我将来的生活质量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身体的恢复情况。为了不成为父母和小孩的负担,我尽力配合治疗,希望在最大程度上实现自理。
“几乎是重新拼接起来的”,医生这样形容我的身体。那一年,我做了十几次手术,最长的超过十个小时。我的左小腿粉碎性骨折顺配网,被截去5厘米,又被植入钢架延长出相应的长度,周围坏死的肉被不停地削掉,再在上面植皮。我的颈椎也被放入一块钛板和八颗钛钉。身体的疼痛让我24小时不能入眠,医生给我打上杜冷丁,我才能勉强睡上4个小时。
出院后,我的康复之路还在继续。那段时间,我每天早上五点钟出门,转两个小时的地铁去医院接受治疗。我去过的医院不计其数,连燕郊私人诊所的偏方我都试过,身上都被膏药贴烂了。
现在,我能走路,还能开车,医生说算得上是医学奇迹了。一般来说,像我这样有脊神经空洞的,会高位截瘫,终身坐轮椅。我恢复到这个程度,也得益于接受了最高水平的治疗,这背后,亲朋好友同学的帮助、医护人员的支持、保险赔款,都起了很大作用。
不过,这样的治疗并不是暂时的,我需要终身康复,否则身体状态会急剧变差。好在,疼痛已成为习惯,现在并不会太困扰我。
王辉家中的五只小狗。 新京报记者 刘鑫 摄
我只要把光引进来就好了
心理重建的难度并不亚于身体重建。
至少有三四年的时间,我没有走出事故带来的阴影。我可以木讷地去做很多事,包括坚持做康复,但我基本不与人交流。我是可以生活的,但是没有活着的感觉。
我太思念小女儿珠珠了,希望她能转世投胎回来,甚至想再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孩子,我还会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她。我的家人也小心翼翼的,生怕触碰到我的痛点,我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,所有的照片都被收起来了,连电脑和硬盘都被封存起来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大家都戴着面具生活,家里的氛围是冰冷的。
车祸并不是谷底,过一段时间,还有更深的谷底等着我。
刚开始,我的大女儿珍珍的状态是很好的,青春期的时候,她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。她不想上学,跑到学校的楼上,说如果我逼她,她就跳下去。对于当年的车祸,她总这么说:“如果事故不发生,我们家不是这个样子,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。” 每当遇到过不去的坎,她就重复类似的话。
后来,我的母亲患了肺癌,在2015年去世。肺主哀伤,我猜想她得病与哀伤过度有一定的关系。我母亲所承受的痛苦并不亚于我,珠珠是她带大的,每天和她一起睡觉,加上我一下子瘫痪在床,对她来说是双重打击。我出事住院后,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父母,他们当时肯定已经全面崩溃了,不敢见我。后来的日子里,我的母亲一直在默默付出,即使身患癌症,仍鼓励我学习心理学,我考心理咨询师证书的那天,她说会等我,让我放心去考,她一直等到我考完回来才闭眼离开。
她走后,我翻看她的日记,发现她写了很多未寄出的信,写给“天堂里的伟宁”,写给“天堂里的珠珠”,也写给我。我一度自责,之前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悲伤,忽略了家人的感受。
这些变故让我清醒起来,如果再不调整自己的状态,原先的悲剧将演变成更大的悲剧。
为了改善自己和女儿的状态,我更加系统地学习心理学,学习如何面对亲人的离世,如何处理哀伤,如何和女儿相处。
通过专业的学习,我开始反思自己教育女儿的方式。出事之后,我告诉自己不能让珍珍生活在仇恨当中,迫切地希望她尽快走出来。后来我才知道,告诉她你不应该怨恨,其实是在阻挡她的情绪,她并没有准备好。我要允许她有怨恨,这样她的情绪才能流动和释放,新的情绪才会产生。
为了改善珍珍的状况,我们养了五只狗一只猫,它们让家里热闹起来。珍珍把小动物照顾得很好,她自己的状态也在逐渐好转。
与此同时,我也学会不把太多的期待附加在珍珍身上,如其所是。曾经有一度,我希望她能像我和她爸爸一样,考上名校,甚至希望她能把妹妹的那一部分活出来,这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。孩子是通过妈妈的眼睛看自己的,当我接纳了她,她才能慢慢走出来。
对我自己来说,很重要的转折点是,我意识到事故已经发生了,我可以悲伤,但是我要对得起自己所经受的那些东西,把它转化成更有意义的存在。我跟很多智慧的老师学习,他们告诉我,如果亲人的离世让我感到遗憾,我可以做一些事情,让世间类似的遗憾少一点,并把我的遗憾安放在那里。
原来,黑暗在就在了,并不需要去掉它,我只要把光引进来就好了。
王辉在主持一场关于情绪调节的线下课程。 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
一切可以从头再来
2015年,我成立了心理服务类公司,给别人提供心理方面的支持,帮他们做认知或情绪上的调整。
我的服务对象中,很大一部分是刚经历亲人离世,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人。可能我的经历,会吸引到这个群体,他们觉得我能给到他们支持。我告诉他们,对于亲人去世这件事,悲伤、难过、自我责备的情绪都是被允许的,但是同时,它不代表你不可以好好生活,我们需要思考的是,它带给你的是什么?
很多妈妈来找我,告诉我孩子爸爸去世了,但小孩现在很懂事。我也会结合自身经历提醒她们,孩子的情绪只是暂时性压抑住了,在没有爸爸陪伴的成长过程中,孩子将面临很多的挑战,累积的情绪可能在青春期爆发,妈妈们需要尽快成长起来,给孩子提供得当的帮助。
现在,我的时间安排得很满。由于身体原因,我每天大概只能睡上四个小时,早餐七点半开始做康复训练,紧接着是直播,晚上还有一些答疑课程,中间偶尔穿插一些关于身心调整的线下活动。我并不觉得累,这是我的热情所在。
“你还年轻,一切可以从头再来”,我一直记得父亲当时在病床前和我说的话。我确实有一股劲头,康复也好,事业也好,我会坚持做一件事,直到把它做好。这股韧劲可能是骨子里的。中学时期参加长跑比赛,起初我是最后一名,但我不急不慢,按照自己的节奏来,超过一个,再超过一个,最后得了第二名,大家都很惊讶。实际上,比赛结束后,我连打了三天的吊瓶。
我的劲头与钱等世俗的东西无关,我觉得我从事的工作是有意义的,在支持别人的过程中,我也得到了洗礼。比起当初的目标“生活自理”,现在我有了更高的追求,那就是创造社会价值。
作为北京市道路安全宣讲团的宣传员,我会去参加酒驾相关的公益活动,让更多的人拿起酒杯就放下车钥匙。我给酒驾的司机播放事故视频,让他们知道如果不留心,类似的悲剧将被复制。我的家庭已经不完整了,但是我能让更多的家庭免受类似的遭遇,我的遗憾也因此得以安放。
现在,我和女儿都能更坦然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。我也组建了新的家庭,在康复和事业上,我的丈夫给予了我很多支持和陪伴。
我和女儿经常晚上出去看看星星,我们仰着头,猜哪颗是爸爸,哪颗是妹妹,哪颗是姥姥。前些年,我会跟天上的他们说,我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,但是,现在我会告诉他们,我挺好的,我在人间做着有意义的工作,支持了很多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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